初心如故
"小霞,小涛回城了,人家现在可了不得,高管,有车有房。"
母亲坐在我对面,手里捧着剥了一半的花生,那粗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。
"再说,他对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,你就再考虑考虑吧!"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许,眼神像是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一句话,如同一块石头,砸进我平静的心湖。
我握紧了手中的茶杯,四十一年的光阴在杯中漾开涟漪。
北方的春天,窗外杨絮纷飞,一如当年我和小涛初遇的季节。
杯子上的小花纹早已褪色,这是我大学毕业时带回来的,如今已有近二十年了。
"妈,咱能不提这事儿吗?"我轻轻放下杯子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。
母亲不依不饶:"你今年都四十一了,单位那么多同事背地里咋说?说你是老姑娘,说你眼光高..."
"妈!"我打断她的话,"八十年代就过去了,现在都已经是新世纪了,还讲这些老黄历。"
我叫周霞,是市一中的语文教师。
在这座北方小城,我教了近二十年书,从当年的青涩女孩到如今的资深教师。
我的薪水不高但胜在稳定,没有大富大贵,也不愁吃穿。
每月省吃俭用,积攒下的存款已有一百三十万。
在九十年代末经济大潮中,很多人下海经商,而我却选择了坚守三尺讲台。
这些年,看着同龄人大多已儿女成群,有时候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感到一丝孤独。
不是没有人追,只是没遇到让心动的那个人。
或者说,那个曾让我心动的人,已经离我远去。
"小霞,乖女儿,听妈一句劝。"母亲放下手中的花生,语气忽然变得急促,"你今年都四十一了!城里人都说了,女人过了四十就是'黄花菜',再晚就只能守着一堆钱过日子了!"
"妈!"我再次打断她,"现在什么年代了,还讲这些老掉牙的话。"
窗外,春风吹拂着街边的杨树,新绿染上枝头。
九十年代末建的这栋居民楼,墙皮已经有些剥落,却依然坚固地矗立在小区一角。
阳台上,母亲种的虎皮兰日渐茂盛,它的生命力顽强得惊人,即使在最严寒的冬日也不曾凋零。
隔壁传来收音机里《甜蜜蜜》的旋律,那熟悉的邓丽君嗓音,恍惚间,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。
那是1998年,我刚从师范大学毕业,满怀理想地回到家乡。
小涛是机械厂的技工,穿着蓝色工装经常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接我。
他没念过大学,但心灵手巧,能把厂里的废旧零件组装成精巧的小玩意儿送给我。
记得那年秋分,他送我一个用齿轮做成的小音乐盒,打开后会转动着奏响《天空之城》。
我们在槐树下约定,等攒够了钱就结婚,组建自己的小家。
可惜,好景不长。
那是1999年,国企改革如火如荼,小涛所在的机械厂面临下岗潮。
一天晚上,小涛在路灯下对我说:"霞子,我想去南方试试,那边机会多,我干几年就回来娶你。"
我点头答应,却不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。
后来,工厂里传言小涛在深圳找到了工作,又过了两年,听说他在那边结了婚。
最终,我只收到一封简短的分手信,上面的墨迹仿佛被水浸过,字迹模糊不清。
"姑娘啊,妈是为你好。"母亲的叹息把我拉回现实,"咱们小区的王婶子说,小涛现在条件好了,在一家民企当高管,有房有车。"
"那又怎样?"我淡淡地问。
"他…他离婚了,儿子跟前妻。"母亲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,"他托王婶子打听你,说一直后悔当初的决定..."
听到这句话,我的心猛地一颤,但很快又恢复平静。
"妈,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和怜悯。"我起身想进厨房,却被母亲拉住。
"我已经约了,明天中午,老街的满香楼。"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,"王婶子帮着张罗了,你就去见一面。"
那一刻,我气得浑身发抖。
"您怎么能擅自做主?我又不是货物,任人挑选!"我几乎是喊出来的,"当年他一纸分手信就甩了我,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想回来找我?"
母亲涨红了脸:"你这丫头,说的啥话!人家现在可是有钱人,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!"
"福气?"我冷笑一声,"我用自己的双手过得好好的,用得着别人可怜?"
我们母女俩第一次这样剑拔弩张地对峙着。
那一刻,厨房里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哨声,就像我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争执中,一张纸从母亲衣袋里滑落。
我弯腰捡起,是医院的CT检查单,上面的诊断结果让我如坠冰窟:右肺下叶占位性病变,建议进一步检查。
"妈,这是..."我的声音颤抖起来。
母亲一把夺过检查单,塞回口袋:"没事,就是老咳嗽,去看了看。"
那晚,我辗转难眠。
窗外的月光洒在床前,我想起母亲近几个月来日渐消瘦的身影和频繁的咳嗽。
四十一年来,她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,如今却可能面临生死考验。
也许,她之所以急着要我成家,是担心自己走后,我会孑然一身。
这念头让我心如刀绞。
第二天一早,我请了假,决定带母亲去市中心医院做详细检查。
"上班去吧,我自己能去。"母亲推辞着,"别忘了中午去满香楼。"
"妈,满香楼的事先放一放,您的身体更重要。"我坚持道。
挂号处人头攒动,我排了老半天队才拿到号。
正带着母亲往检查室走,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。
"周霞?真的是你吗?"
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惊喜地看着我,白大褂上的胸牌写着"呼吸科主任 李明"。
我愣了一下,才认出这是我大学时的同窗好友,当年的校草,如今已是这家医院的主任医师。
"李明?"我有些难以置信,"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"
"去年调回来的。"他温和地笑着,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,然后转向我母亲,"这是阿姨吧?没变,还是那么精神。"
我轻声解释了母亲的情况,李明立即安排了详细检查。
在等待结果的走廊上,我们聊起了大学往事。
"还记得那次植树节吗?你非要把树苗栽在岩石边上,说什么'有志气的树就应该在最艰难的地方生长'。"李明笑着说。
我也忍不住笑了:"你还记得啊?那棵树后来怎么样了?"
"活得好好的,现在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了。"李明的眼神中满是怀念,"就像你,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。"
初春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地面上,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束。
我恍然发现,这个曾经与我情投意合的同窗,如今的目光依然如当年般清澈。
当年我们同在一个系,经常一起自习,一起参加文学社活动。
只是毕业后他去了北京读研,后来据说留在了那里的大医院。
而我,选择了回到家乡这座小城。
我们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,如今在这小城医院重逢,命运真是弄人。
李明安慰我说:"阿姨的情况需要详细检查,但别太担心,现在医疗条件比以前好多了。"
他认真地说,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,"你还是老样子,只是显得有些憔悴,工作太辛苦了吧?"
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"教书育人,操心的事情多。"
母亲在检查室里,我和李明在走廊长椅上坐下,聊起了这些年的经历。
"听说你一直没结婚?"李明小心翼翼地问。
我点点头:"嗯,缘分未到吧。"
"我也是。"他轻声说,"研究生毕业后,一头扎进了医院,没顾上个人生活。"
阳光下,我们相视一笑,那一刻,仿佛岁月从未将我们分开。
那天中午,我没去满香楼,小涛估计等了一场空。
而我在医院的走廊上,听李明详细讲解母亲的病情。
"初期肺癌,还好发现得早,需要手术治疗,但预后还是很好的。"李明认真地说,"我会亲自安排最好的专家给阿姨做手术。"
回家路上,母亲终于道出实情:"我就是怕我走了,你一个人孤零零的,才想着让你和小涛复合..."
夕阳下,我握着母亲布满老茧的手,眼泪模糊了视线。
"妈,您放心,我不会让您担心的。您的病一定能治好,我会一直陪着您。"
我顿了顿,又说:"但小涛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,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。"
母亲叹了口气:"妈知道你受了伤,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。"
"我过得挺好的。"我笑着说,"您看,我有稳定的工作,有自己的小家,还有您呢。"
之后的日子,我全心投入到母亲的治疗中。
李明不仅安排了最好的治疗方案,还经常抽空来家里看望我们。
他坐在我家那张旧沙发上,仿佛与这个朴素的环境十分和谐。
不像那些锃亮的皮鞋和西装革履格格不入,李明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,亲切而随和。
"知道吗,我大学时就喜欢你。"一天晚上,送我回家的路上,李明突然说。
我惊讶地看着他:"啊?那你怎么从来没表白过?"
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"那时候知道你有男朋友,所以一直没说。后来听说你们分手了,可我已经去了北京..."
月光下,往事如潮水般涌来。
那些年的青葱岁月,我和小涛陷入爱情,却没注意到身边这个默默守候的人。
"你就没想过找我?"我问。
李明苦笑:"找过啊,但听说你还在等小涛回来..."
原来,青春的遗憾,不只是我一个人的。
时光流转,缘分兜兜转转,又将我们带回起点。
母亲的手术很成功,在医院恢复期间,我和李明的感情迅速升温。
他是那种內斂却可靠的人,不会说甜言蜜语,但总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。
记得一个雨夜,母亲突然高烧不退,我慌乱地给李明打电话。
他二话不说,冒着大雨赶来,身上的白大褂都被淋湿了。
那一刻,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打动。
"真没想到,你和小李处对象了。"母亲躺在病床上,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,"这娃儿比小涛强多了,稳当。"
我笑着摇摇头:"妈,您现在知道了吧,感情这事儿,强求不来的。"
"人这一辈子啊,不能糊里糊涂过去。"母亲拍拍我的手,眼中泛起了久违的笑意,"要活得明白,随自己的心意。"
这话倒像是我说的,如今从母亲口中说出,让我有些意外。
"妈,您变开明了。"我笑着说。
"还不是被你这丫头折腾的。"母亲佯装生气,却掩不住眼中的笑意。
出院那天,小区的王婶子来医院接我们。
看到李明,她一脸惊讶:"这不是小李医生吗?怎么..."
"王婶,李明是我大学同学,现在是我男朋友。"我大方地介绍道。
王婶子眨巴着眼睛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"对了,小涛呢?听说他回来了?"我故作随意地问。
王婶子支支吾吾:"他...他又回深圳了,说是这边的工作不合适。"
我心中一阵释然,或许小涛回来只是想弥补过去的遗憾,又或许只是生活不如意时的一次回望。
无论如何,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
回家路上,街边的杨树已经绿意盎然,一如我重获新生的心情。
路过那家老旧的满香楼时,我想起了那个被我爽约的午餐,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"笑什么呢?"李明问道。
我摇摇头:"没什么,就是觉得生活有时候真奇妙。"
小区楼下,左邻右舍都出来迎接我们。
"小霞回来啦!"
"阿姨看起来气色不错啊!"
"这就是小霞的对象吧?长得真精神!"
七嘴八舌的问候声中,我感受到了这个小社区的温暖。
晚饭后,李明留下来帮我们收拾东西。
母亲坐在阳台上,看着窗外的月亮,脸上带着久违的祥和。
我走过去,轻轻抱住她的肩膀:"妈,谢谢您。"
"谢我啥呀?"母亲笑着问。
"谢谢您让我学会了坚持自己的选择。"我认真地说。
母亲拍拍我的手:"傻丫頭,妈只是想看你幸福。"
阳台上,那盆虎皮兰依然郁郁葱葱,它的坚韧不屈,就像我们母女俩一样,无论经历多少风雨,依然坚强地活着。
李明从厨房走出来,看到我们母女俩依偎在一起的背影,悄悄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。
"在拍什么呢?"我回过头问。
"拍最美的风景。"他笑着说。
窗外,春雨润物无声,小区的梧桐树上,新绿正悄然绽放。
我知道,四十一岁的我,依然有权利遵从自己的内心,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。
不是所有的爱情都需要将就,不是所有的人生都要按部就班。
那个音乐盒早已不知去向,但生活的旋律从未停止。
有些路,必须自己走过,才知道是否适合自己。
正如这初春的雨水,滋润着每一寸渴望绽放的土地。
我和李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一起翻看我的大学相册。
"你看,这是我们文学社的合影。"我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说。
照片上,年轻的我们站在校园的梧桐树下,青春洋溢。
李明轻轻摩挲着照片:"你那时候总穿一条蓝格子裙子,站在教室窗边看书,阳光照在你身上,像是镀了一层金边。"
"你还记得这么清楚?"我惊讶地问。
"记得啊,"他笑着说,"因为刻骨铭心的东西,哪怕过去二十年,也不会忘记。"
母亲从卧室出来,看到我们依偎在一起的样子,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她回到房间,轻轻关上门,给我们留下独处的空间。
"对了,我给你带了礼物。"李明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。
我打开一看,是一个小音乐盒,打开后会奏响《天空之城》的旋律。
"这..."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。
"你曾经说过,小涛送过你一个这样的音乐盒,后来丢了很遗憾。"李明轻声说,"我想,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新的开始。"
音乐盒的旋律在房间里轻轻回荡,如同时光倒流。
那一刻,我感到多年的遗憾被温柔地抚平。
窗外,春雨依旧绵绵不绝,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明朗。
我知道,真正的幸福不在于外在的物質,而在于找到那个懂你、尊重你选择的人。
李明就是这样的人,他没有华丽的外表和豪言壮语,却有最踏实的陪伴和最真诚的理解。
或许,这就是岁月给我最好的礼物。
四十一岁的我,终于明白,人生的道路上,不必匆忙赶路,只要方向对了,总会遇见风景。
当小涛选择离开时,我以为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。
如今看来,那不过是命运的转弯,为了让我遇见更好的风景。
母亲病愈后,我和李明的感情也越发稳定。
我们计划在今年秋天结婚,不需要豪华的婚礼,只要一场简单而温馨的仪式。
人到中年,我们都明白,婚姻不是为了满足外人的眼光,而是为了彼此的陪伴和理解。
那个被爽约的午餐,那个突如其来的病痛,那个偶然的重逢,构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。
有时候想想,如果当初我答应了母亲的安排,去见小涛,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?
或许会为了安慰自己而委屈求全,或许会在复杂的家庭关系中疲于应付。
所幸,我坚持了自己的选择,也因此迎来了命运的馈赠。
窗外,雨停了,云开了,一轮明月悄然升起。
李明站起身:"时间不早了,我该回去了。明天还要上班。"
我送他到楼下,初春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。
"明天见。"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,转身离去。
我站在楼下,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。
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,人这一生,无论经历多少沧桑,内心深处那份初心,从未改变。
正如这初春的夜晚,万物复苏,生机盎然。
我轻轻抚摸着口袋里的音乐盒,那个承载着记忆与希望的小物件,如今有了新的意义。
它不再是过去的遗憾,而是未来的期许。
四十一岁的我,依然有梦想,依然有希望,依然相信爱情。
因为我知道,岁月虽然会带走青春的容颜,却带不走内心最真实的渴望。
那就是,做最真实的自己,爱最值得的人。
无论经过多少风雨,初心如故。